隨地大小織,硬控年輕人

一批年輕人,正沉迷于織毛線。
家里、學校、工位,站臺、地鐵、公交,咖啡館、酒吧、餐廳、公園,甚至醫院病床,都是這些年輕人埋頭創作的地方。
她們如當代“織女”般,重新愛上老一輩的愛好,也賦予了“織女”新的內涵和外延。
當然,還有“織男”。
時間來到下班晚高峰,湖南長沙洋湖濕地站內,人流順著地鐵呼嘯來去,胡幸運靜靜坐著,等待下一趟列車。他翻開隨身攜帶的收納包,掏出一根鉤針、一頂毛線帽,靜靜織了起來。
“是織男啊。”網友們看到他發的視頻,認領了他的織圈身份。社交平臺上,織圈人的標簽正是“織女”和“織男”,年齡集中在20歲到30歲之間,形成一種符號化的身份認同。這種認同也延展到線下,大大小小的織友聚會正成為社交新風尚。
目前尚無法精準統計到底有多少年輕人“入坑”織圈,但可以確定的是,當一部分都市男女在健身、citywalk、戶外運動、看電影和演出的時候,織毛線的復古風潮已刮向了另一部分同齡人。
某社交平臺數據顯示,“織女”詞條的瀏覽量達5.9億,討論近450萬次;“織男”詞條瀏覽量超849萬,討論4.5萬次。
當織毛線不再只是女性長輩的形象和記憶錨點,年輕人正用雙手改寫“織女”“織男”的定義。讓他們愛上的織毛線,本質上是在織什么?
織女織男的日常修養
在北京的萬琬28歲,今年是她“手都織麻了”的一年,起因是她會織的臘腸狗小玩偶在網上火了,朋友們紛紛找她定制,她連續用雙手批量生產了20個。
獲得非常多的正向反饋后,她想試著在線下將相同愛好的人組織起來。萬琬自嘲是個“酒蒙子”,幾年來,幾乎每天下班后,她都會到北京朝陽區的DDEC酒吧小酌,邊喝邊織。
一個人實在太無聊,靈感也日漸枯竭,今年11月,萬琬通過社交賬號發布了一則“酒鬼織女”組局筆記,沒想到,如此窄眾的活動收獲了400多條評論。她拉了一個聊天群,平日里,零星有織女來酒吧互相作伴,老板為她們推出折扣套餐。老板的老公喜歡盤核桃,織女為其精心鉤了裝核桃的小兜,中年男人樂得合不攏嘴。
12月中旬第一個周六,是萬琬開展首場規模性織女局的日子,十余位織女赴約。萬琬想讓聚會和狂打毛線的活動有所區別,不規定簽到,不強制參加時長,追求舒服自在。即便如此,當晚7點,老板將酒吧營業招牌翻開的時候,門口已有4位織女等候了。
剛開始,大家都有些拘謹,酒過數巡,圍繞織毛線的話題密集起來。工具黨安利自己的工具和毛線,技術派傳授棒針織法,萬琬終于學會了自己弄不明白的技能。再往后,織女們又分類圍在一起,談工作、論養娃。這場局里,年紀最大的已是大學生媽媽,最小的是一名在讀本科生,距離最遠的專程從40公里外趕來。直至凌晨2點多,撐到最后的四五位織女才揮手告別。
“下一次是什么時候?”散場時,大家不約而同地問。
對萬琬來說,組局的最大不同是,她能看看他人都在織什么,有沒有自己沒刷到或是沒學過的東西。

作為織圈內的相對“少數派”,織男胡幸運的鉤織時空除了通勤路上、或是跟朋友逛街的間隙外,大多數也在家里。偶爾,完成工作后,他在工位上織。更有趣的場景往往發生在地鐵車廂里,時常會有乘客瞥他兩眼,帶著獵奇,又有些不解,但這位27歲的織男早已習慣,并不在意。
胡幸運是“i”人,每逢節假日,他會花更多時間在鉤織上,習慣同時打開音樂軟件、播客節目或者觀點輸出類長視頻。他當前鉤的是一條圍巾和一個鏤空手提包,鉤什么,取決于在網上刷到了什么好看的,“只要喜歡,無論圖解有多復雜,我都愿意嘗試。”
有意思的是,隨時隨地大小織的年輕人,并不只在中國。
1994年出生的英國跳水名將托馬斯·戴利“一織出圈”,從東京奧運會到巴黎奧運會,他因在看臺上邊織毛衣邊看比賽,被國際奧委會發文調侃——流水的觀眾,鐵打的針織。
法國巴黎,在圣馬丁運河畔、瑪黑區小巷,年輕人們一邊喝拿鐵,一邊用針線,成為新晉的時尚一景。
美國也一樣,《華爾街日報》將此形容為年輕人重新愛上“奶奶愛好”——前科技時代的消遣活動正在年輕人中流行起來,很多二三十歲的美國人不再沉迷于刷手機,集體跳過中年階段,形成圍坐一圈織毛衣等的奇異場景。
內里動因,正在被探究。
錨定自我存在的方式
織毛線的強勢回歸,有人說是一種必然。
參與針線活動的美國年輕人表示,他們在尋找數字戒斷和放慢生活節奏的方法。而據2025年法國數字生活調查,42%的法國人認為自己花太多時間看屏幕,年輕人平均每天在線超四小時。編織成了他們“對抗數字疲勞的溫柔反叛”。
萬琬對這些理論有著實際的感知。
前年,萬琬是從事廣告行業的都市白領。她從表姐那里學了鉤針手法,以祖母格為基礎,當晚織就杯墊后,她頃刻淪陷了。工作讓萬琬“需要一直在手機上回復,人比較焦慮。”項目不急的時候,織毛線使她進入一種心流狀態,“特別是新手時期,集中精力數針數,想不起來看手機,然后就發現晚半小時再回復世界也沒有毀滅。”
當然也有一些存放在抽屜里的爛尾半成品,那都是給自己織的,比如卡在芝士層的漢堡形畫家帽,“又大又精細。”萬琬享受把成品送給朋友的時刻,“對方會很開心,夸我牛,還非常愛我,我也很快樂。”

廣東的李嘉琪大學時就讀于服裝設計專業。2019年,她在課上學習了基本針法,去年辭職后的休息期間,她拿起毛線打發時間,織口紅套、小包包,“織的時候心里很寧靜,突然就 ‘上頭’了。”她除了吃飯睡覺,其余時間都在織毛線。
上班的時候,李嘉琪偶爾會感覺自己像設計機器,找不到意義;而自己織東西,不用考慮能否適應市場、會不會成為爆款,只需感受一根線如何在手里變成喜歡的樣子。
胡幸運初觸毛線,是一年半前在朋友的帶動下,先后體驗了手搖編織機和手工鉤針,“手搖機的花紋都差不多,但純手工會有無限可能。”他先后織過發圈、祖母格、斜挎包,慢慢他發現,焦慮情緒淡化了,失眠次數隨之減少,自己愛上了鉤織。
彼時,胡幸運的精神狀態較差,他曾確診焦慮性抑郁,和同事因為工作交接問題吵過架,事后他反思,自己的處理方式不太成熟,受困于欠佳的人際交往能力;并且,從小學三年級就寄宿生活的他,早已養成了“遇到困難自己解決”的觀念,認為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。家里催婚也讓胡幸運頭疼,和父母針對婚戀分歧聊過也吵過,不歡而散是常態。
焦慮感一拳又一拳地砸向胡幸運,他迫切需要分散注意力。看劇、看電影、看小說、刷短視頻,卻都提不起興趣,“沒有一點內容留在腦子里。”打游戲也只是間歇性、難以持續。唯有鉤織,他堅持到了現在,“從學習到學會是對自我價值的肯定。鉤著鉤著,一不小心幾個小時過去了,鉤出來的東西還挺好看,有成就感。”

上海織女阮谷正在gap,她學織毛線、學游泳、學西班牙語,但最喜歡的還是前者,“從無到有去創造,有種確定性的獲得感。”
心理咨詢師吳銀燕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,對Z世代而言,針線活提供了一種“離線儀式感”。Z世代癡迷針線,不僅是興趣愛好的更迭,更折射出在數字洪流中重構生活秩序的嘗試:通過最原始的手工勞動,編織出屬于自己的意義網絡。
在不確定性增強的時代,一針一線創造具象成果,成為錨定自我存在的方式。
織毛線,真“治病”
織毛線“治心”,也“愈病”。
有一部分織友,是ADHD(注意力缺陷和多動障礙,俗稱多動癥)患者。這些人自述很難投入到學習和工作中,可當拿起針線,世界就平靜下來,在提升效率的同時,也漸漸對織毛線上了癮。
社交平臺上,和ADHD、織毛線深度捆綁的,其實是北歐人。有好奇者詢問北歐網友:“為什么你們那里的年輕人喜歡邊聽課邊織毛衣?”得到的回復多為:“這是醫生推薦的方法,規律的手部動作有助于ADHD患者更好集中注意力。”
中國留學生劉蓮在哥本哈根大學基因組學專業攻讀博士學位,同樣對北歐人課上織毛衣感到好奇,她的提問帖匯集了上千條留言,根據大家普遍提及的ADHD,她查閱文獻整理了其中的科學解釋。
人們通常認為,專注就是一動不動,但神經科學發現,絕對的靜止反而會激活一個叫“默認模式網絡”的大腦區域,當主任務不夠刺激,它就開始讓人胡思亂想。而簡單、重復的觸覺動作,能溫和占用該“分心總部”的資源,同時能提升警覺性的神經遞質(如多巴胺)水平,讓主任務的處理區域變得更清醒。
ADHD患者大腦內神經遞質分泌不足,因此更需要外部刺激來喚醒。織毛衣提供了完美的“低水平刺激”,把多動能量引向無害出口;自動化動作占用多余的大腦功率,讓人安靜下來專心處理主線任務。“ADHD人群比較廣泛,這是織毛衣所帶來的額外益處能引起討論的原因,也有不少人自己給自己診斷,貼上了標簽。”
據劉蓮觀察,容量30人左右的大課,約有三四名北歐同學在織毛衣;10人的小課上,會有一兩人在織。
“同學織毛衣也是因為文化。”在丹麥的幾個月里,她實際了解到,“這邊有織毛衣的習慣和傳統,很多人會織,很多店是專門賣毛線的。”她的中國同學入鄉隨俗也開始織,“有些新鮮跟風,有些覺得可以自己織喜歡的圖案,穿起來好看。”
彰顯毛線文化在中國也不乏身影,最顯性的表述是,愛、溫暖和傳承。這類織女的技能習得通常源于母親。
湖北織女莫茉打小就學會了織毛線。那時候,她的母親常連夜手工出獨一無二的穿戴和用品,她因此成為村里人人羨慕的小孩,母親用過的竹制棒針和環形鉤針保留至今。最近,母親頭次主動提出想要一頂帽子,她不敢怠慢,反復尋找合適的形狀,又因為效果不滿意重復拆織好幾次,才最終確定了想要的帽子。
莫茉覺得母親辛苦又偉大,曾舍棄睡眠和自由,一點點編織著家人的幸福。如今,當她鉤織時,腦海里會閃現出母親在沒有教程的年代,用一夜時間為她織好的那頂桃紅色八角帽。

織圈經濟
與織毛線相關的社群活動、主題場所也悉數登場,試探著這條復古賽道的創業風口。
上海虹口一家針織工坊的負責人曾對央視新聞介紹,報名針織的年輕人逐年增多,今年客源同比增長30%,課程也從織毛衣、圍巾延伸到萌寵配飾、潮玩穿搭等個性化品類。
多年前,“85后”潘銳彬因一段“面條織毛衣”的視頻走紅。早在2010年,他就回到家鄉汕頭,致力于手工毛衣的創作與銷售,一番摸索后,生意蒸蒸日上,被傳“年入500萬”。
但與那時候單純賣手工毛衣、教學針織技巧的創業模式不同,現今的織圈經濟,還需聚焦在社交屬性上。
阮谷參加了兩場織女活動,但發現,在毛線店里,大家付完錢就開始織,時間到了得趕緊走,人與人之間多少有一些隔閡。她覺得,如果把活動搬進家里,給同好們擼擼貓、做點好吃的,像舉行家庭聚會一樣,氛圍會輕松許多。阮從網上搖來了幾位織女,12月的一個周末下午,她提供場地、材料和教學,收取一定費用,不嚴格限制時長,大家在專屬空間里,給貓咪鉤圣誕帽。
萬琬在群里收獲了充足的情緒價值,織女們互相提供技術支持,真誠夸贊每一份作品。“成為大人后,真的很難因為做了一件事讓別人都夸你。”
萬琬的朋友圈子也因此擴大。“我的社交能量主要用在工作場景里,下了班需要自己待著。”有時她在吧臺鉤織,別人上前找她聊天,她不太想莫名開啟一個話題,但跟織友們的對話非常直接,“只要她走過來,我們就會圍繞手里的東西自然開聊,并不會消耗什么,反而會吸收對方的能量。”相識短短兩周,萬就和教會她棒針的織女處成了好友,倆人頻繁聊天,偶爾見面,除了交流針法,也聊生活、聊感情。這種迅速而親密的關系,很難和酒吧客人建立。

織毛線則讓胡幸運重獲對自我的信心,渾渾噩噩的狀態回到積極向上的正軌。“我應該會一直織下去。”鉤織讓胡幸運的生活更規律,整個人變得更好,他還想嘗試更多沒有織過的款式。
“像一場心靈spa。”阮谷如此形容織毛線的過程。她把居家織女局朝著社群活動的方向運營,找她報名的人越來越多。
又一批年輕人,或將沉迷其中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除李嘉琪外,其余人物均為化名。)
監制:Grey
作者:羅艷
審校:洪天
圖源:受訪者提供
(智族Life微信公眾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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