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實習一個月，被病人拒絕成了家常便飯，南京醫科大學臨床專業學生方可(化名)的臉上，掩不住的失望。

　　“實習前就聽學長們談起過其中的困難，已經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，但現實情況帶來的沖擊更為強烈。特別是新規定實行后，實習醫生的操作空間再次被擠壓。”

　　方可口中的“新規定”，指的是今年1月1日起正式執行的《醫學教育臨床實踐管理暫行規定》，《規定》要求，學生參與臨床實踐前應盡到告知義務并得到相關患者的同意，這意味著，如果患者拒絕，實習醫生將無法得到實踐的機會。

　　一個現實問題是，新規定出臺后，實習醫生被婉拒的頻率大大增加。浙醫二院婦科主任鄭偉說，如果病人都無法信任實習醫生，那么到了我們的下一代，找誰來看病？

　　孕婦剛解開褲子紐扣就停了下來

　　方可念臨床專業，7年制教學。

　　在學校的前三年，學生們主要完成基礎知識課程，奠定理論基礎。進入第四年，理論與實踐并軌，往往上午學習理論知識，下午被分派到各大醫院的病房見習，跟著老師查房，豐富臨床經驗。第五年起便是通科實習，到實習點，從內科、外科、婦科、兒科輪流實習一圈，掌握常規疾病的診斷，強化基礎操作的能力。

　　走上實習崗位前，方可曾在學校的學生論壇里仔細閱讀過學長們的“辛酸實習路”——被病人拒絕是家常便飯，而在醫療糾紛不斷、醫患矛盾頻發的現今，帶教老師的主動性也大不如前，有個別老師甚至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，壓縮實習醫生的臨床操作空間，以規避自身風險。

　　而對于今年的實習醫生而言，1月1日起正式執行的《醫學教育臨床實踐管理暫行規定》無疑讓現狀“雪上加霜”，規定正式執行后，實習醫生參與臨床實踐前必須得到患者的同意，盡到告知義務并得到相關患者的同意。對本就不受重視的實習醫生而言，這樣的主動告知后果如何？又會流失掉多少病人？大部分人感覺心里沒底。

　　盡管現實很殘酷，但路必須走下去。

　　今年初，方可和南京醫科大學的幾十位校友一起，進入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進行通科實習，輪轉內科、外科、婦科、兒科四大科室，真正體味到現實的殘酷。

　　門診實習經歷鮮有真正上手機會。方可說，在內科、外科實習時，病人眼里只有專家，實習醫生形同虛設。最多只能問問病史，記錄下病歷，真正的檢查診斷幾乎插不上手。門診還要兼顧就診速度，帶教老師一般也不會讓實習醫生介入。

　　不過，等輪崗到婦科、兒科，方可才意識到，前兩個科室的“待遇”已經算不錯了。

　　對實習醫生而言，婦科是遭遇病人拒絕概率最高的科室，正因為如此，也是實習醫生最害怕輪崗的地方。同樣來自南京醫科大學的醫學生鐘力(化名)說，婦科檢查時，女實習醫生想上手操作基本靠運氣，但只有極少數病人勉強同意，男實習醫生更可憐，大部分婦科病人會要求男實習生回避，導致他們連旁聽的機會都少得可憐。

　　“印象最深刻的一次，一位20多歲的孕婦到醫院做產前檢查，需要暴露腹部，我們幾個男實習生很自然地圍上去看，孕婦剛解開褲子紐扣就停了下來，要求我們幾個男生回避。老師說，只是聽聽胎心，不會暴露隱私部位，沒有關系，但孕婦就僵在那邊不肯動，一定要我們出去。沒辦法，我們只能退了出來。”

　　鐘力說，常規產前檢查中，這樣極端的病例屬于少數，但婦科檢查時因為要暴露私處，實習醫生被“請出去”的情況司空見慣。

　　浙醫二院婦科主任、博士生導師鄭偉說，毋庸置疑，婦(產)科是矛盾最突出的一個科室，因為都是女病人，涉及到隱私問題，加上檢查手段的特殊性，95%以上的病人都會拒絕實習醫生問診，甚至對于有男實習醫生在場旁聽都特別抗拒。

　　“最常規的一項婦科檢查叫雙合診，醫生的手需要通過病人陰道觸摸子宮和卵巢，病人會感覺非常不舒服，因此病人很難接受由實習醫生操作，害怕身體受罪。”鄭偉說。

　　實習醫生在兒科科室的遭遇與婦科相近，寶貝孩子生了病，家長已經萬分心疼，更加不會輕易讓實習醫生拿孩子當“小白鼠”。

　　在學校讀書時，鐘力曾有這樣的想法，門診實習上手機會少，到了病房里可能情況會有改觀，畢竟病人多，檢查項目也多，總能插上手。但現實是鐘力再次被潑了一盆涼水。

　　住院病人由于病情或重或急，更為重視自己的病情和醫生的素質。鐘力遭遇過的尷尬情景諸如此類：早上興沖沖趕到病房查房，詢問病人病情，病人要么不搭理，要么以“我沒力氣，不要來問我”的理由婉拒；想幫病人換藥，病人拒絕，提出要醫生或護士親自來操作；碰到不客氣點的病人，直接被家屬轟出病房……

　　以前還能獨立做個闌尾手術

　　現在最多只能縫層皮

　　方可和鐘力的經歷只是眾多實習醫生的一個現實縮影。和他們一樣的醫學院學生，每年如浪潮般涌入各大醫院，又如浪潮般退去。每年三四月份都是實習高峰期。據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統計，每年接收的全國各醫學院校的實習醫生人數約400人，而在杭州，浙醫二院、浙江省中醫院、杭州市第二人民醫院等醫院都是教學基地，每年往來的實習醫生不斷。

　　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科教科的高虹霞從醫近二十年，目前負責實習醫生的教學工作，在她手下的實習醫生換了一撥又一撥。高虹霞坦言，近幾年來，病人的自我保護意識越來越強，醫療糾紛也頻頻發生，加上醫學院校的擴招，醫學生的實習空間已經越來越窄，《醫學教育臨床實踐管理暫行規定》的出臺，無疑讓實習醫生的處境變得更為艱難。

　　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醫生說，在以往的臨床實習中，只要患者不表示明確反對，實習醫生都是自然跟隨帶教老師從事診療活動和臨床操作的，或者說是在一種默許狀態下進行。當然，也有這樣的情況存在，一些患者盡管心里不情愿，但礙于面子，沒有直接拒絕，也有些人因為辨認不清實習醫生的身份，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接受了檢查，以往，實習醫生盡管要佩戴胸牌，但胸牌上未必會注明“實習生”字樣。

　　在這位醫生看來，對以往就排斥接受實習醫生檢查、直接拒絕的病人而言，新規定影響不大，但對于那些原本“勉強同意”，或是弄不清身份的病人來說，實習醫生“自曝身份”的行為很可能導致其臨床操作機會的流失。

　　浙醫二院婦科主任鄭偉說，在醫生的培養過程中這一矛盾一直存在，今年新規定的執行，只是促使這一矛盾更為突出。

　　與其他行業的實習生不同，因為醫療操作的不可逆性，實習醫生所受的要求特別嚴苛，但即便是這樣，大部分病人還是會對這一群體存有質疑。

　　不信任是最普遍的情況，許多患者認為實習醫生缺乏經驗和技巧，治療過程中自己很可能會受一些不必要的痛苦，最常見的是打針、抽血等侵入性護理操作，很多患者不愿冒險讓自己多受一次皮肉之苦。

　　而隨著病人自我保護意識的增強，對于實習醫生的要求也不再只限于拒絕臨床操作，有些病人甚至抗拒實習醫生旁聽。

　　“這樣的心情可以理解，病人看病，周圍圍了一群實習醫生，帶教老師在診斷時還要向學生講解病理知識，這種被人評頭論足的氛圍很容易讓病人感覺自己成了教學模具、人體小白鼠，難以接受。”

　　高虹霞說，十多年前，病人都挺好說話，實習醫生的各類操作機會很多，現在卻大不一樣了，實習醫生普遍缺乏鍛煉，縱向比較來看，操作能力明顯減弱。

　　因為可動手機會少，許多實習生只能捧著課本在辦公室進修理論知識。有一些心理承受能力相對較弱的學生，因為實習期間被拒絕太多次，甚至會動搖繼續當醫生的信念。

　　采訪中，幾家醫院的好幾位醫生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闌尾手術。手術操作是實習的重點之一，闌尾手術是實習醫生唯一能夠主刀的手術，但現實情況是，十多年前的實習醫生都能在老師的指導下獨立操作手術，但現在這種機會微乎其微，實習醫生最多只能在手術結束后幫病人縫縫針，而且還只能縫最外層的皮膚，腹膜、肌肉處的縫針，也鮮有機會接觸。

　　“規定出臺后，手術前必須事先征求患者的同意，試想實習醫生還有機會嗎？”一位醫生說。

　　愿意接受實習醫生診治的

　　病人不足30%

　　由于醫患矛盾越來越突出，近幾年來帶教老師的積極性也有所下降。因為操作的不可逆性，一旦實習醫生行差踏錯，醫療后果將全權由帶教老師負責。

　　“現在醫療糾紛很多，有些老師也很怕出事情，擔心實習醫生會成為醫患矛盾的爆發點，實習醫生處在這樣一種尷尬的角色中，上手機會的確比以前少了很多。”

　　實習醫生處境不佳，歸結到底與病人的就醫態度關系密切。對于出臺的新規定，病人究竟有何看法？究竟有多少人真心愿意讓實習醫生為自己診治？

　　近日，記者實地走訪了浙江省人民醫院、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、浙江大學附屬兒童醫院、浙江省中醫院、市紅會醫院等5家醫院，針對不同年齡層、不同職業的100位病人做了相關問卷調查。

　　對于最新執行的規定，94%的被調查者表示不知情，只有6位病人通過各種途徑了解過這一信息。病人何先生說，實習醫生操作前必須告知病人，這樣的規定比較人性化，避免了病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接受了實習醫生的檢查，有失公允。賦予病人自己決定的權利是一種進步。

　　對于“如果有實習醫生提出為你診治，你是什么態度”這一問題，16位病人表示會直接拒絕，56人因為礙于面子勉強接受，但很懷疑對方的操作能力，只有28人會很爽快答應。

　　不過，本報就這一問題在網上的調查顯示，69.7%的人選擇直接拒絕，15.1%的人選擇勉強接受，15.2%的人選擇爽快答應。

　　是否與實習醫生發生過直接沖突或醫療糾紛？絕大部分病人選擇“沒有”，病人們表示，因為本身很少接受實習醫生的檢查，遇到沖突的概率自然就低了。只有三位患者選擇“曾遇到過”。

　　其中一位是一名30多歲的年輕父親，在省兒保帶孩子看病。年輕爸爸回憶說，去年夏天帶孩子到醫院掛鹽水，操作的醫生看上去特別年輕，在孩子手上扎了兩三針都沒找準，孩子痛得要命，哭得聲嘶力竭，家長那個心疼啊，隨即和醫院吵了起來，之后醫院派人出面解釋說，操作的醫生是實習生，向家長道歉。

　　“反正以后不會再讓實習醫生碰孩子了，太遭罪了。”年輕爸爸說。

　　另一位患者崔先生也有過不愉快的就診經歷。今年2月，崔先生到杭州口腔醫院看牙，醫治過半后換了一位醫生，是個年輕的小姑娘，崔先生注意到，小姑娘的胸牌上掛著“實習生”字樣，本想拒絕，但考慮到實習醫生也需要實踐鍛煉，最后忍住沒吭聲。沒想到一時的心軟卻換來了痛苦的后果，在做根管治療時，實習醫生因為操作不當，高溫鐵棒燙傷了崔先生的嘴唇，起了個大泡。

　　“最后醫院上門賠禮道歉，還送了水果花籃，但這件事絕對是個陰影。”崔先生說。

　　調查顯示，病人最不情愿遇到實習醫生的科室，內科排名第一。近1/3的患者認為，內科病癥檢查起來更需要依靠醫生的豐富經驗，實習生要是大意點，很可能會誤診。作為家長，最不愿意在兒科看到實習醫生。女性選擇“婦科”，少數男性受訪者提出不希望在泌尿科檢查時見到實習生。

　　調查顯示，很多病人對于實習生臨床實踐還是比較理解的，調查中近三分之一的受訪者認為醫生帶教很正常。當然，很多人也同時指出，專家給重癥病人檢查時最好不要有實習生在一旁圍觀、吵吵鬧鬧，有幾位被調查者提出，一個專家帶教的實習生最好不要超過3人。

　　誰給實習醫生“毛手毛腳”的機會？

　　事實上，實習醫生的矛盾，各個國家都存在，因此各國也出臺了不少針對性措施來解決這一問題，比如實習生之間互相扎針實驗，廠家生產人體模具供實習生操作，也有醫院向社會征集標準化病人，如聘請一些身體健康的女性模擬婦科疾病患者，提供有償服務。

　　“模具操作和親自為病人診斷，感覺是完全不同的。而標準化病人的征集也存在各種各樣的困難，在中國，很少有人愿意當教學實驗品。”

　　浙醫二院婦科主任鄭偉說，香港一些醫院通過減免部分就診費用，提高患者接受實習醫生診治的積極性，但這一培養成本過高，醫院往往很難堅持。而如果將這筆費用攤派到實習醫生所在的學校，操作起來也很困難。

　　以市一醫院為例，醫院每年會向輸送實習醫生的醫學院校收取一定費用，用于實習生的住宿、帶教、管理、器材消耗等，根據學校不同，每個實習生的收費標準不同，大致為20元-100元/月/人，實習醫生一般需要一兩年的實習經歷，這對醫學院來說已經是一筆不小的開支。

　　歸結到最后，想要改變現狀，病人觀念的轉變能起到根本性作用。

　　市一醫院科教科醫生高虹霞說，不可否認，實習生的操作水平與熟練醫生間會有差別，作為病人，也總是希望自己能得到最高水平的治療和最完美的服務。但是，醫務人員的培養需要一個過程，從實習生-醫生-名醫是個必然的過程。

　　“誰都是從毛手毛腳走向熟練的。”浙醫二院婦科主任鄭偉說，如果現在的實習醫生因為缺乏鍛煉無法打下扎實基礎，單獨執業后又如何能獨當一面？長此以往，醫護人員的整體水平必然會下降。

　　“現在的醫生護士總會老去，總是需要下一代來接班，如果醫務人員的臨床操作技能發生整體性滑坡，等到了我們的下一代，誰來幫他們看病？” （來源：每日商報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