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一場筆墨官司

　　愛情只是《小團圓》內容的一小部分，卻是讓讀者和研究者最感興趣的，因為張之前從未公開發言。關于她的愛情，讀者和研究者只能采信《今生今世》。正因為胡蘭成的“自說自話”有可能導致讀者誤以為《今生今世》完全是“紀實”，所以張愛玲才會決定用自己的方式，來書寫她的“愛情故事”。

　　誰說的是真？局外人無從判斷。止庵說，對小團圓的影射“不能全當真，也不能全當假。”陳子善認為，情節也許有小說的渲染，但是情感符合本質的真實。

　　雖然張愛玲在致宋淇的信中已說明：《小團圓》“不是打筆墨官司的白皮書，里面對胡蘭成的憎笑也沒像后來那樣。”但是并不妨礙我們把他倆對同一事情的描述放在一起對照，看整個愛情從生到死，男女感受有何不同。文學和史實之間的張力刺激著讀者的想象。

　　如得其情，哀矜勿喜。

　　胡蘭成的《今生今世》是散文，張愛玲的《小團圓》是小說，我們先開一個簡單人物對照表：

　　《小團圓》 《今生今世》

　　九莉——張愛玲

　　邵之雍——胡蘭成

　　文姬——蘇青

　　緋雯——英娣

　　小康——小周

　　比比——炎櫻

　　第一次見面

　　胡：后來我向蘇青問起張愛玲，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。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，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。翌日去看張愛玲，果然不見，只從門洞里遞進去一張字條，因我不帶名片。又隔得一日，午飯后張愛玲卻來了電話，說來看我。我一見張愛玲的人，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。她進來客廳里，似乎她的人太大，坐在那里，又幼稚可憐相，待說她是個女學生，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。

　　張：此后到上海來的時候，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來看她，穿著舊黑大衣，眉眼很英秀，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。“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，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，”之雍說。

　　評點：第一次見面的地點，兩人說法完全相反。

　　送照片

　　胡：因為我說起登在《天地》上的那張相片，翌日她便取出給我，背后還寫有字：“見了他，她變得很低很低，低到塵埃里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。”

　　張：他走后一煙灰盤的煙蒂，她都揀了起來，收在一個舊信封里。

　　她有兩張相片，給他看，因為照相沒戴眼鏡，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面目。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，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里照的，非常貴，所以只印了一張。他喜歡就送了給他。

　　他臨走她順手抽開書桌抽屜，把裝滿了煙蒂的信封拿給他看。他笑了。

　　評：胡蘭成所說照片后面的題詞流傳很廣，被當作張愛死胡的證據。張證實了有這么一張照片，但完全沒有提到題詞。不過提供了另外一個收藏煙蒂的震撼細節。

　　結婚

　　胡：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。但英娣竟與我離異，我們才亦結婚了。是年我三十八歲，她二十三歲。我為顧到日后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，沒有舉行儀式，只寫婚書為定，文曰：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，結為夫婦，愿使歲月靜好，現世安穩。上兩句是愛玲撰的，后兩句我撰，旁寫炎櫻為媒證。

　　張：終于這一天他帶了兩份報紙來，兩個報上都是并排登著“邵之雍章緋雯協議離婚啟事”，“邵之雍陳瑤鳳協議離婚啟事”，看著非常可笑。

　　之雍問她有沒有筆硯，道：“去買張婚書來好不好？”她不喜歡這些秘密舉行結婚儀式的事，覺得是自騙自。之雍見了道：“怎么只有一張？”九莉怔了怔道：“我不知道婚書有兩張。”之雍一笑，只得磨墨提筆寫道：“邵之雍盛九莉簽訂終身，結為夫婦。歲月靜好，現世安穩。”因道：“我因為你不喜歡琴，所以不能用‘琴瑟靜好’。”又笑道：“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。”兩人簽了字。只有一張，只好由她收了起來。只能壓箱底，也從來沒給人看過。

　　評：胡文“歲月靜好，現世安穩”的浪漫在張這里已然諷刺。

　　外遇

　　胡：我已有妻室，她并不在意。再或我有許多女友，乃至挾妓游玩，她亦不會吃醋。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。

　　一夫一婦原是人倫之正，但亦每有好花開出墻外，我不曾想到要避嫌，愛玲這樣小氣，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。

　　張：現在在他逃亡的前夜，他睡著了，正好背對著她。廚房里有一把斬肉的板刀，太沉重了。還有把切西瓜的長刀，比較伏手。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。他現在是法外之人了，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。“你要為不愛你的人而死？”她對自己說。

　　評：婚書未干，胡已經搭上16歲小護士，還寫信來詳述情史。張痛苦得起了殺意，胡還說“愛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。”

　　攤牌

　　胡：愛玲說出小周與她，要我選擇，我不肯。我道：“我待你，天上地上，無有得比較，若選擇，不但于你是委屈，亦對不起小周。”她嘆了一氣：“你是到底不肯。我想過，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，亦不致尋短見，亦不能再愛別人，我將只是萎謝了。”我聽著也心里難受，但是好像不對，因我與愛玲一起，從來是在仙境，不可以有悲哀。

　　張：九莉終于微笑道：“你決定怎么樣，要是不能放棄小康小姐，我可以走開。”他顯然很感到意外，略頓了頓便微笑道：“好的牙齒為什么要拔掉？要選擇就是不好……”為什么“要選擇就是不好”？她聽了半天聽不懂，覺得不是詭辯，是瘋人的邏輯。

　　評：胡還在對左擁右抱沾沾自喜，張這里只有鄙視。

　　最后一夜

　　胡：晚飯后兩人并膝坐在燈下，我不該又把我與秀美的事也據實告訴愛玲，她聽了已經說不出話來，我還問她《武漢記》的稿且可曾看了，她答：“看不下去。”當然因為里邊到處都寫著小周的事。而我竟然一默，因我從不想到她會妒忌，只覺我們兩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忌或妒忌世人的，我是凡我所做的及所寫的，都為的從愛玲受記，像唐僧取經，一一向觀音菩薩報銷，可是她竟不看，這樣可惡，當下我不禁打了她的手背一下，她駭怒道：“啊！”我這一打，原是一半兒假裝生氣，一半兒不知所措的頑皮，而被她這一叫，才覺得真是驚動了人天。但是我還有點木膚膚。

　　張：她坐了過來，低著頭微笑著不朝他看。“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點死了。”這話似乎非得坐近了說。信上跟他講不清，她需要再當面告訴他一聲，作為她今天晚上的態度的解釋。

　　她厭到他強烈的注視，也覺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淚都影蹤全無，自己這么說著都沒有真實感。

　　他顯然在等她說下去。為什么現在好了。九莉想道：“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，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。”她沒往下說，之雍便道：“你這樣痛苦也是好的。”是說她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是好的。又是他那一套，“好的”與“不好”，使她憎笑得要叫起來。

　　評：“好的”與“不好”，看過胡書的人一定很熟悉他的腔調。胡那么喜歡張揚自己的情事，是要給作家提供寫作素材嗎？張的“憎笑”可以讓張迷“大笑”：“終于打敗了這廝。”

　　分手信

　　胡：我給愛玲的信里每講我自己的心境，但不該是那樣的寫法，而且好寫不寫，還寫了鄰婦有時來我燈下坐語，今亦記不清信里是怎樣寫的了。于是六月十日來了愛玲的信。我拆開才看得第一句，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聲響亮，卻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靜。愛玲寫道：

　　我已經不喜歡你了。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。這次的決心，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，彼時惟以小吉故，不欲增加你的困難。你不要來尋我，即或寫信來，我亦是不看的了。

　　張：她信上寫道：“我并不是為了你那些女人，而是因為跟你在一起永遠不會有幸福。”本來中間還要再加上兩句：“沒有她們也會有別人，我不能與半個人類為敵。”但是末句有點像氣話，反而不夠認真。算了，反正是這么回事，還去推敲些什么。

　　評：兩封信都很像張的語氣，是否各自根據需要引用了一部分？

　　分手信后信

　　胡：我當然不會奔去尋愛玲，亦沒有意思想要寫信。但為敷衍世情，不欲自異于眾，過得兩天我寫了一信給她的女友炎櫻。信里說：“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，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，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。”炎櫻沒有回信，但我亦知道是不會有回信的。

　　張：(分手)信還沒寄到，她收到之雍兩封信，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，心里非常難受。此后他又寫了兩封長信給比比：“她是以她的全生命來愛我的，但是她現在叫我永遠不要再寫信給她了……”比比一臉為難的神氣。“這叫我怎么樣？”“你交了給我你的責任就完了。”

　　評：分手了，胡還黏糊，賣弄典故。張已是決然。

　　李崢嶸